核心提示：不过数十天，这座原本破败不堪的蜗居水塔，以一种遗世独立的姿态，魔幻般重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

◎王海

7月底，魔都上海热风笼罩。随着一档旧居改造类综艺节目的播出，位于外滩附近的一座水塔和一个上海男人，在这座城市中引发了一波震荡。

不过数十天，这座原本破败不堪的蜗居水塔，以一种遗世独立的姿态，魔幻般重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说重新或许不甚确切，差不多一百年以来，它始终矗立在那里，身姿孑然地俯视众生，在它的脚下，是距离黄浦江仅一箭之遥的城中平民居所，最上海风情的石库门聚居地，也是最近半个多世纪里，人口膨胀麇集之后，魔都逼仄的居停空间之一。

蜗居水塔的改造者俞挺以毫不掩饰的溢美之词评价自己的作品：“如果这个世界不够美好，那就让我们创造一个新的吧！这是我做这个项目的原因。这个项目最了不起的地方是完全打造了一个独立的空间，在这个独立的世界里，有自然，有风，跟外界有序地联系，内部完备整齐，无奇不缺。这就是一个在上海闹市的空中桃花源。 ”

一时间，俞挺几乎成为向来自诩“精英团”的小群体里第一位通过大众媒体而广为受众所知的本埠建筑师。

而俞挺作品冲击波形成的涟漪效应，也让人们开始思索生存与环境之间的关系，以及日常审美的缺失给人们造成的缺憾。

城中奇屋水塔房

梦想改造家之“水塔的家”位于金陵东路389弄23号，紧邻著名的上海外滩。水塔内有独立居民四户，参与改建的位于顶层，系1980年代改建落成于1920年代的水塔而成。面积39平方米，两层，内部用爬梯联系。厨房占用楼梯，屋子年久失修，已经破败不堪犹如废墟。

水塔何以变身闹市区的居所？由来多少匪夷所思。普通人占据水塔为屋自然属于“违建”，然而上个世纪80年代，这座废弃的水塔却由于房管部门的介入，一隔为四变为系统内优秀职工的新婚住房，分配下去。于是，看起来“突兀”的水塔屋，从法理上完全没有问题。

户主姓任，一名60岁的上海爷叔，已在水塔里住了30多年，目前屋里只住老夫妻两人，儿子成家后住在杨浦区，并有了一个女儿。像大部分上海家庭那样，任家夫妻首先想的是替工作繁忙的儿子照顾孩子。他们每天的生活日志几乎一样：妻子上午乘地铁去照顾孙女，有时晚上就住在儿子家，老任傍晚开电瓶车去给儿子一家做饭，很多时候来不及吃一口就匆匆赶回。

水塔4楼，但是高度相当于普通房子的7楼，老任爬起来已经日渐吃力。水塔下大上小，越往上面越陡，而且每层面积都非常小。虽然全部使用面积有30平方米，却分为3层，户主每次回家先进厨房，然后继续上楼才能到客厅；再上一层才能到卧室，从卧室的一个窗洞钻出去，是老任自己打造的一个小露台，种些花花草草。

在这间居住已经超过30年的婚房内，功能性设计的长期缺失和景致的破败，几乎已经到了令人无法容忍的地步。

老任有很多梦：家里能改得像个样子，儿子一家偶尔回来能住，妻子在客厅里能弹古筝，还要一张上海旧时最在乎的圆台面，撑得起节假日亲友来访的场面。

和上海很多地块的旧区一样，老任所在的水塔房近年也在风传拆迁。当俞挺就传言征询户主意见时，老任很坚决：“改，马上改，再也不想等下去了，享受一年是一年！”

把它改造成一道风景

刀削豆腐的感觉。

俞挺和他的团队不到两周拿出设计图。

在不改变原有建筑外轮廓线的情况下，在内部空间加入一个夹层，解决老夫妻、小夫妻、小孙女的居住需求和两个卫生间的需求；原有爬梯坡度超过45度，增加夹层后楼梯坡度变缓；新设计保证了外立面上足够的开启扇，10扇外墙窗户加阳台的落地窗能保证通风问题的完美解决。坡屋顶端部檐沟保证台风天雨水也能快速排掉；出于安全和未来不确定因素的考虑，屋顶花园改成阳台上的垂直花园，同时解决了外立面的美观问题；可以让亲戚家人聚餐的圆台面通过软装解决，并且不影响日常生活——这只户主梦想中的圆台面在实际生活中成为悬挂在墙上的一幅巨大的装饰画。

无需赘言，万语千言不如网搜视频一睹真相。

说起遗憾，俞挺依旧讪讪地：和户主老爷叔说的很多接地气的上海话，播出时被剪掉了；原本想动员其余三户人家，拿出不多的资金，将整座水塔一并改建，一旦建成，无疑将平添地标式的精品酒店范儿，后因种种现实条件未果。

俞挺的最大欣慰，是坚持将整座水塔的外立面重新粉刷，原本破败的疮疤一扫而净。电视台航拍后新旧水塔对比的画面播出时，无数人的肾上腺素在加速分泌——原来我们的生活，可以是这个样子的。

俞挺说：“仅仅就是粉刷这么一个轻轻的动作，就让建筑有了自己的态度。”

和节目编导预期的效果差不多，户主一家回到新居时，完全被现实惊呆。当老任的妻子在客厅弹起古筝时，老任笑呵呵地说：“这就是皇帝的生活呀。”

水塔屋前后判若云泥的画面经过互联网视频的多次发酵，给受众带来的强烈冲击不言而喻：原来，一个人一个家庭的生活也是可以这样的。有时候，倒并非囿于金钱的掣肘，审美的缺失才是让人们安于糟糕现状而无所依的根源。原本破败的旧屋变成漂亮的空中三层别墅，别有一番魔幻现实主义的意味。

在水塔改建完成几个月后，俞挺依旧文艺范儿十足地回忆起他的这间特别作品：“所有被刻意保护的野心最后体现在屋顶平面上，银色的屋顶漂浮在红瓦屋顶上具有一种超现实主义的图景。很好地改变了这个旧区负面的影响。我是建筑师，不只关心内部，而是在力所能及的时候不忘对城市做出积极的触动。这是一个在风景里的水塔之家，改造之后，它本身也是风景。”

那一刻，他仿佛带着一双翅膀盘旋在水塔上方久久不肯飞走的birdman。图片提供/俞挺对话俞挺

俞挺，毕业于清华大学建筑系，后获得同济大学建筑系博士学位，教授级高工，东南大学客座教授。在现代建筑设计集团工作18年，现为城中独立建筑师，创立wutopia lab。

“建筑师必须看得见众生”

问：作为一名建筑师，我理解中的你之前只着眼于“宏大叙事”，接手这次的水塔改建，你的初衷是什么？

俞：这次改造是我作为上海本地建筑师的一次实验。我认为完全可以放弃以宏大叙事为前提，在具体到人和城市里弄界面上作出微贡献。建筑师往往想憋出一个大招，但你的建筑作品很可能几年后就被人遗忘。

问：建筑师参与室内设计，好像在你们行业里很罕见。户主打动你的地方是什么？

俞：我当时正好处于两件大制作之间的间隙，尚未承应下来之前我在现场访问时，户主夫妇在如此窘迫的环境中依然保持乐观的态度深深打动了我。我觉得伊拉老清爽相的。经历过上海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弄堂生活的人都明白：“清爽相”一词是对生于困顿依然不失生活追求的人的最高评价。

问：之前大家也看过不少旧屋改造的案例，里边不少设计者给户主设计了不少变形金刚式的家具，这次你的改造似乎对此毫无涉及？

俞：改造设计要顾忌人文实际需求，变形金刚式的家具设计对我毫无难度，但从实际看，第一容易损坏，其次使用一阵后，往往定型于某个动作不再变形，因此意义不大。建筑师必须看得见众生，没有借口用自己的审美伤害户主的日常使用。

问：从改造后的效果看，水塔呈现出之前人们所无法想象的光彩，我和大家关心的差不多——在外观上你是否做过不同寻常的改变？

俞：鉴于街道管理部门建议，水塔之家的建筑外轮廓不宜改动。我小心翼翼地沿着外轮廓线重新翻新了外墙、阳台和屋顶，并重新组织了排水系统，并连带楼下一起做了粉刷。而在外部视线不及的地方，我重新设计了阳台内立面和阁楼立面。航拍的效果很好，很大因素就是外观的“亮度提升”。

问：所有的施工最后是严格按照你的设计“依样造葫芦”吗？

俞：我在设计中刻意保持了一种弹性，倾听户主的诉求并保持距离，观察施工的进程并保持距离，了解电视台的目的并保持距离，预判邻居的反应并保持距离。距离所产生的弹性可以让我调整这些彼此交错的关系。这种弹性来自于上海里弄的生存哲学。

问：对这件已经交付的产品，你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俞：现代房屋装修的质量和设计没太大关系，往往取决于具体的施工工人，这个你懂的。

问：在改造过程中，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俞：在外立面改造拆除脚手架时，周围居民不乐意，20几个人围攻了我20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