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他由钓鱼而论及钓伴，称：“好伙伴、好谈吐，确是品德的源头活水。”“榜样之德，如草上的风。”

炎夏酷暑，难得消闲。某日忽然谈起钓鱼。谈者乃一性情狂躁、暴烈之人，与钓客所需的忍耐、沉思品格，相去甚远。然而，其描述钓鱼故事，则一反常态，细致、温和而幽默，每于关键处，则模声绘色，嗟长吁短，撩拨情节，加上丰富的方言俚语，荤俗笑话，竟使听者忘其劳顿，暑意尽消。

他提到一只巴西龟，是不久前钓到的。他说，这龟真是个坏东西，对这样的坏东西，就是要采取强制措施，把它管得死死的。我问他为何如此恨这小东西。他说，你不知道它有多能吃，钓回来第一天，就把我鱼缸里的鱼，吃得只剩几个头。又问他怎么管，是否派专人把守。他似乎羞赧起来，笑道：“那倒不必。我现在就是把它单独放在一个盆里，不给它吃。”又补充说：“过几天我要把它送到庙里去。”他说他曾“钓”到一只鸟。他描述道：“它真可怜呵，被一条蛇追得没有地方跑，在网里钻来钻去。我用鱼竿把蛇轰走，把它逮了回来。”回家后，本打算烧来下酒，可是儿子坚决不同意，吼叫着说：谁要把鸟杀了，我就杀谁。没有办法，只好放进笼子养起来。过了两三天，鸟笼突然空了。一问，原来是儿子悄悄地送到公园放生了。他说他还钓到过一条鳄鱼。鳄鱼的嘴巴那么大，怎么可以上钩呢？他描述道：“那个笨家伙，它在水塘边蠢蠢欲动，把我的鱼钩咬住了。我趁势一绕一绕，慢慢用鱼绳把它的头缠住，然后悠悠地、悠悠地往边上拖。呵呵，这家伙真重，劲真大！拖了半天，才把它拖上来。”他说，养鱼的老板为了感谢他英勇“除害”，奖赏他五斤鱼票。

钓鱼竟至钓到鸟、钓到鳄，实在是有趣的事。而此种稀奇古怪的乐趣，非长久浸淫其中，怕也难于碰到。我不善玩竿弄漂，却对钓客故事情有独钟。早年在购读《瓦尔登湖》《沙郡岁月》《塞耳彭自然史》时，曾购一本《钓鱼课》置于架上，每一过目，仿佛听见钓者的呼唤和招引。最近因忽然忆起“小鸟一抖一抖地飞，一上一下地前进”的神妙译笔，而忽然关心起缪哲先生。他是《塞耳彭自然史》的译者。他的另一本译着《钓客清话》，同样以古朴雅致的中国语言，将一个三百五十年前的外国钓客，描述得活灵活现。那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同时又是一个对于钓鱼课无所不知的大钓客，关于钓鱼，他有许多精彩论述，如：“钓鱼，是近于作诗的，得生来有禀赋。”又说：“垂钓之古，甚于救世主之道成肉身。”他由钓鱼而论及钓伴，称：“好伙伴、好谈吐，确是品德的源头活水。”“榜样之德，如草上的风。”

钓鱼近于作诗。这是我在今年的炎夏酷暑中，听见的最不寻常的一句话。而作者艾萨克·沃尔顿说这话，已在三百五十多年前。在一六五零年五月的某一个清晨，翻过伦敦市郊的都登翰山，作者假拟一个钓客（名Piscator），与一个猎人，一个鹰客，大谈钓鱼之历史、艺术、快乐，处处呈现出一个基督徒的饱学和虔诚，虽言垂钓，意在言外。缪哲在译他的书时，很担心作者的高妙的心思被人误读，怕被当成一本纯粹的钓鱼导引书，因而大费斟酌，终于将其译成英伦小品风格的《钓客清话》。我读此书，由内容而译笔，颇能想见作者的情状和译者的才华。

钓鱼近于作诗。其实，何止钓鱼，任何事，乃至全部的人生，如果带着一点诗情去把玩、去体味，何尝不如同作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