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他的翻译既有很高的艺术境界又深具个人特色，在多个中文译本中堪称最佳也最受欢迎，《战争与和平》、《复活》、《安娜·卡列尼娜》……这些借由他而走向中国读者的经典影响了不只一代人。

草婴走了。

新华社发了专电——著名翻译家草婴先生24日18时许在上海华东医院病逝，享年93岁。草婴原名盛峻峰，1923年生，浙江省镇海县人。草婴作为笔名，寓意深刻。小草是世界上平凡又不起眼的植物，草婴的意思是“小草的婴儿”，比小草更为普通渺小。

人民日报刊文《纪念草婴，也是在呼唤一个时代》——或许你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但你一定知道他翻译的作品。内行读书人，选书是挑版本的，如果是读托尔斯泰，一定会选他的译本。纪念这位老人，就是在纪念一个时代。

北京青年报刊文《没有草婴，托尔斯泰在中国是不完整的》——他的翻译既有很高的艺术境界又深具个人特色，在多个中文译本中堪称最佳也最受欢迎，《战争与和平》、《复活》、《安娜·卡列尼娜》……这些借由他而走向中国读者的经典影响了不只一代人。

……

读过盛老的译作，很惭愧，记住的仅仅是托尔斯泰，“草婴”这个名字第一次如雷贯耳。

“把名字刻在作品上”——对于一个文人而言，再多的纪念与悼词，都抵不过作品。“花20年时间翻译托尔斯泰”，连温家宝也由衷赞叹，“您的宏篇译著饱含了您的心血”，有着“对翻译事业的执着追求”和“对读者的热爱”。

草婴感动我们的是这种精神。

时代缺乏的也正是这种精神。

得知盛老病逝消息当天，我给孩子朗读了一篇安徒生童话《妖怪与小贩》（也译作《小鬼与小商人》）。简短重温下：

一个双层的阁楼，楼上住的穷学生，楼下住的小商人。一个小妖怪跟小商人住在一起，因为在每个圣诞节的前夕，他总能从小商人那儿得到一盘麦片粥吃，里面还有一大块黄油！

有一天，穷学生用干奶酪从小商人那换回来一本很旧的诗集，并且说“就诗说来，你不会比那个盆子懂得更多。”这让小妖怪生了气：居然有人敢对一个卖最好的黄油的商人兼房东说出这样的话。

于是小妖怪就静悄悄地从一个后楼梯走上学生所住的那间顶楼。房里还点着蜡烛。小妖怪从门锁孔里朝里面偷看。他瞧见学生正在读他从楼下拿去的那本破书。

那本里竟然冒出一根亮晶晶的光柱。它扩大成为一根树干，变成了一株大树。它长得非常高，而且它的枝丫还在学生的头上向四面伸展开来。每片叶子都很新鲜，每朵花儿都是一个美女的面孔：脸上的眼睛有的乌黑发亮，有的蓝得分外晶莹。每一个果子都是一颗明亮的星；此外，房里还有美妙的歌声和音乐。

“这真是美丽极了！”小妖怪说。“这真是出乎我的想象之外！我倒很想跟这学生住在一起哩。”

此后，只要顶楼上一有灯光射出来，他就觉得这些光线好像就是锚索，硬要把他拉上去。他不得不爬上去，把眼睛贴着那个小钥匙孔朝里面望。他胸中起了一种豪迈的感觉，就像我们站在波涛汹涌的、正受暴风雨袭击的大海旁边一样。他不禁凄然泪下！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流眼泪，不过他在流泪的时候却有一种幸福之感：跟学生一起坐在那株树下该是多么幸福啊！

再后来，阁楼发生了火灾。每个人都想救出自己最好的东西。小妖怪当然也是这样。他几步就跑到楼上，一直跑进学生的房里，把放在桌上的那本奇书抢过来，塞进自己的帽子，把这一家的最好的宝物救出来了。

他坐在远处，对面那幢房子的火光照着他——他双手抱着那顶藏有宝贝的帽子。现在他知道他心里的真正感情，知道他的心真正向着谁了。

不过等到火被救熄以后，等到他的头脑冷静下来以后——嗨……“我得把我分给两个人，”他说。“为了那碗粥，我不能舍弃那个小商人！”

圣诞节的粥和一大块黄油——这让他体会到小商人是他的主人。

童话的重点是：

——在知道了心里的真正感情是那本“很旧的诗集”的时候，小妖怪冷静下来依然选择了“粥和一大块黄油”。

——“跟学生一起坐在那株树下该是多么幸福啊！”“嗨！为了那碗粥，我不能舍弃那个小商人。”

是否似曾相识，在我们的人生中有过多少次这样的内心挣扎和现实抉择！

你的选择呢？

是诗？

是粥？

还是“把我分给两个人”？

——

很显然，草婴选择的是“诗”。

他有着“坐在文学之树下的巨大幸福感”——

“我在翻译时心情激动，一边擦眼泪，一边停下笔来。书中主人公安德烈·索科洛夫的形象鲜明地浮现在我眼前，他的故事一字一句都打动我的心。”草婴曾这样写下翻译时的感受。

学生章海陵回忆，有一次，他的学生章海陵上门拜访，发现老师忧郁又有些激动。后来草婴才告诉他：“安娜死了……我，我刚才在翻译‘安娜之死’，心里真难过。”

感动自己的，也一定能感动别人。草婴的译作之所以打动人，是因为他把自己和作者融为一体，在文学的世界里，他沉醉其中。

他有着不为“粥和黄油”折腰的牺牲精神——

“他1978年至1998年，花了20年时间翻译托尔斯泰，甚至为此放弃了一切工作，没有工资来源，完全靠稿费生活。”草婴选择了做一位“三无人士”——无工资、无编制、无职称，一直靠翻译的稿酬为生，尽管他所得到的报酬却与艰苦付出不成比例。

“他放弃了工作的机会，放弃当高官的机会。”中国俄罗斯文学研究会会长刘文飞说，现在翻译稿费标准是千字60元，干一天可能还比不上小时工挣的多，“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谈草婴才更有意义。翻译家要像草婴一样，做一个有良心的翻译家；甚至还要像当年的传教士一样，勇于奉献。”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三十多年前选定的道路，他要毫不犹豫地走到底。”草婴的朋友谷苇对他如是评价。

在一次采访中，草婴谈到“知识分子良知五点”。良知是什么?是心，是脑，是眼，是脊梁骨，是胆——

“心就是良心。做人做事都要凭良心。要是没有良心，什么卑鄙无耻的事都可以做。”

“脑就是头脑。不论什么事，什么问题，都要用自己的头脑思考、分析、判断，也就是遇事要独立思考，不能人云亦云。”

“第三是眼睛。经常要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社会，观察人民的生活，不能只听媒体的介绍，也就是要随时分清是非，尤其是大是大非。”

“第四是脊梁骨。人活在世上总要挺直脊梁，不能见到权贵，受到压迫，就弯腰曲背，遇到大风就随风摇摆。”

“第五是胆，也就是勇气，人如没有胆量，往往什么话也不敢说，什么事也不敢做。当然，我并不是提倡蛮勇，但我认为人活在世上有一定的胆量还是需要的，如果胆小如鼠，也就一事无成。”

他说：“我做了一辈子翻译，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成功的经验。我平生只追求一点，那就是：堂堂正正做人，认认真真做事。”

显然，以安徒生笔下小妖怪的童话，来观照草婴的一生，是不够贴切和尊重的。

但是，如此的对比，让我理解了为什么当今时代的主流媒体对草婴如此之褒奖，理解了为什么我们父辈那一代对经典如此推崇、对文学那般挚爱，理解了为什么只有有良心、有智慧、有人性、有脊梁、有勇气的作者才能让作品不朽！

草婴，就是这样的人。

致敬，

向草婴，

更向草婴的时代！

作者：张学玮 资深媒体人微信公众账号：itme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