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卫平 （ 张育群/图）

宋卫平反悔了。他一反往日完美主义的大哥形象，宁愿背负“失信”的骂名，也要重回绿城。据当时陪伴在宋卫平身边的人士描述，此时的宋卫平，整日像是一个失意的悲情英雄，常独自一人坐在杭州九溪玫瑰园酒店的行政酒廊里，抽着三五牌香烟直至黄昏。

他曾以为孙宏斌会是理想的承接其衣钵之人，而如今，他不得不从头开始寻找。“至少下一次，找人，而不是找狼。”宋卫平说。

揭秘这场堪称国内地产史上最具戏剧性的攻防战。

这场持续了数月的绿城权杖之争，似乎终于要落下帷幕。

在过去的一个月里，绿城“教父”宋卫平与融创“骇客”孙宏斌，两位气质迥异的地产大佬，率领各自团队，展开了堪称国内地产史上最具戏剧性的攻防战。

如今，谈判已接近尾声。11月25日，宋卫平接受南方周末记者专访时表示，回归绿城，已有七八成把握。而另一方面，孙宏斌退出绿城的条件仍不明晰。

位于杭州黄龙世纪广场A区10楼的绿城集团总部风平浪静，杭州多处的绿城售楼部照常对络绎不绝的客户笑脸相迎。而暗潮仍在涌动。11月23日，青岛绿城的业主走上街头拉起横幅，高喊“盼望宋卫平先生回归”。11月24日，上海绿城锦绣兰庭的42名员工自发筹款，发起了他们称之为“绿城保卫战”的行动。

这场中国房地产史上规模最大的交易，牵动着无数人的神经，其中包括5000多名员工，几十家合作企业，大量中小股东和业主，还有无数业界看客。所有人都在屏息静候绿城权杖的最终落定，静候风雨后的绿城是否能够一如往昔。

动荡30天

2014年10月26日，这场本以备受瞩目的大型上市公司股份交易案，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再次引发空前关注。宋卫平向孙宏斌斩钉截铁地表示：“我卖错了，一切复原吧。”

5月22日，融创中国（1918.HK）以每股12港元，总花费62.98亿港元（约49.7亿人民币）购买了绿城中国（03900.HK）24.31%的股份。根据绿城中国在港交所发公告，交易完成后，融创将持有24.313%的股份，与原第二大股东——香港九龙仓集团——股份持平，二者并列成为绿城中国第一大股东；宋卫平仍将持有绿城中国约10.473%股份，退居第三大股东，并由绿城中国董事会联席主席改任为董事会名誉主席。

宋卫平反悔了。他一反往日完美主义的大哥形象，宁愿背负“失信”的骂名，也要重回绿城。据当时陪伴在宋卫平身边的人士描述，此时的宋卫平，整日像是一个失意的悲情英雄，常独自一人坐在杭州九溪玫瑰园酒店的行政酒廊里，抽着三五牌香烟直至黄昏。

26日以后，宋孙二人开始多次会面。一度有消息传出，孙宏斌或将以“极其宽松的条件”退出绿城，却最终落空。

“攻防战”的第一个小高潮，出现在11月13日。据相关媒体报道，融创总裁汪孟德托人转告宋卫平，如果交易不继续进行，孙宏斌将起诉其商业欺诈。一时间，双方“撕破脸”的猜测之声四起。

时间迈入11月19日。凌晨1点，宋卫平向媒体口述了一封名为《我的检讨与反省》的公开信，2600字，坦陈自己“卖错了”，“很无奈”，甚至直言“我是之中明显过错、极大过错的唯一需要承担责任的人”。同时，宋也反复提及“理想”、“真诚”、“善意”，和“社会责任”，强调自己的失信，其实是为了保卫绿城。

宋卫平执意选择这样的方式吹响开战的号角。据在场媒体及人士称，宋卫平在口述过程中情绪激动。一位好友劝宋不必发表公开信，宋却大手一挥，说了句：“发吧！”该好友事后感慨道，这种做法虽有不妥，却也符合宋一贯的风格，“不玩阴的，也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随着黎明到来，战争果然打响了。

当日18时，绿城中国的全资子公司绿城房产集团发布内部公告，免去田强（孙宏斌手下得力干将）绿城集团总经理的职位，同时任命应国永为绿城集团总经理，即日生效。该协议的签发人为宋卫平。

数小时后，融创团队迅速反弹。田强团队率先以绿城房地产集团名义发布了一则免职令，免去姜苏东（宋卫平旧将）综合管理部行政总监的职位，任命本体建设部总经理尤洪仓兼任此职。随后，目前绿城管理团队的11名高管发布联合声明，拒绝接纳宋卫平方面的任免。

由宋卫平团队签发的声明中主张，在证监会尚未核准该交易之前，部分管理权提前移交融创属违规行为，甚至有违法的风险，交易尚未完成。而田强团队发表的声明中称，买方已全额支付对价，依照协议组建了新的管理团队，股份交易已经实质完成。

此后的几个小时里，局面陷入空前混乱。在绿城集团总部，融创新团队和绿城老团队的发生激烈对峙。据多家媒体报道，双方就会议室、公章展开了争夺，数十位物业人员进驻黄龙世纪广场相庭抗衡，一度惊动警方介入。

当日22时许，孙宏斌从香港赶到杭州玫瑰园酒店，与宋卫平展开谈判。与此同时，香港九龙仓集团副主席周安桥也赶到杭州玫瑰园酒店，先后与寿柏年、宋卫平长谈。

失控的局面逐渐平息，三方重回谈判桌，而谈判结果仍迟迟没有出现。

宣战后的宋卫平，一扫此前萦绕着他的悲情氛围，变得斗志满满，志在必得。11月21日晚间，南方周末记者在杭州玫瑰园见到了宋卫平，这个刚刚过完56岁生日的男人，仍然坐在酒廊的尽头，腿上搭着棉毯，坐在11℃的夜里吞吐着香烟。他的身边已有数十位老部下的围绕，不再像11月初时那样孤身一人。他的好友称，宋卫平已连续多日与不同批次的人谈话至深夜，为了保持体力，他的食量倍增。

文化对峙

今年5月底，宋卫平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曾表示，把最重也是最为艰辛的绿城房产交给孙宏斌，是最正确的选择；而5个月之后，宋卫平断言自己“一定是卖错了”。

“战争其实从协议签署的那一刻就开始了。”一位见证了此次风波的宋卫平挚友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融创入主绿城后的短期内，排异反应就已显现，而其背后是两种企业文化之间的不相融。

融创在业内向来以“狼性销售”著称，以渠道营销见长。据融创年报显示，2011年至2013年，融创销售额从192亿提高到547亿，增长近2倍。孙宏斌带来的“融创式”营销，确实立竿见影地拉动了绿城的销售业绩：公告显示，绿城8月业绩翻番，10月创历史新高，截至11月初，已完成584亿合同金额，销售面积达288万平方米。

销量上涨却是以惨烈的降价为代价。今年上半年，绿城除1月的销售均价为20495元/平方米外，其余5个月的销售均价全部超过22000元/平方米。而在7、8、9三个月内，绿城的销售均价在2万元/平方米左右，10月份均价更是降至19107元/平方米。

融创方面曾表示，此举是为了快速清理绿城挤压的库存。而孙宏斌推翻了自己曾许下的“绝不降价”的承诺，已是不争的事实；此举带来的蝴蝶效应，或许连孙宏斌自己都未曾料到。

降价激发了老业主的强烈不满，一向以口碑著称的绿城，二十多年来头一次发生了业主集体砸售楼部的事件。宋卫平介绍称，自2011年起，绿城的项目几乎100%与第三方合作开发，而孙宏斌团队在管理和决策中，并不重视与合作方的沟通。“孙宏斌根本想不到这一点，这是理念上的差异。”宋说。

宋卫平将过去数月里绿城的变化，视为一种“沦落”。

“以往的投诉，我一年总共收到不超过100条，而卖掉绿城后，几乎每天10条。”宋卫平的不满，主要来源于业主、合作方、施工方、供应商乃至地方政府接连不断的投诉。

即使对于普通业主来说，获得宋的私人联系方式，并不是件难事。宋称，对于到达他手中的任何投诉，他的回复率是90%；而现今，眼看着自己20年苦心维护的客户关系顷刻崩塌，他内心经历的折磨，旁人难以想象。“我只要求融创在客户满意度上做到60分，可他们只做到了30分。”

“绿城在倒退，失去了它珍贵无比的价值。”宋卫平在向媒体口述的公开信中这样描述。如今谈及融创入主后触发的一系列矛盾，宋卫平每每都要皱紧眉头，沉默着思索良久。“真的没办法融合。”宋卫平摇着头，深沉地叹气。

宋孙二人的差异同样体现在舆论战上。11月起，随着争执不断升级，众多媒体乐此不疲地贴上“攻伐战”、“攻心计”的标签，将二人频频推上财经头条。舆论也随着变幻的局势，在宋孙之间摇摆不定。新浪房产为此在微博上发起了投票，来路不明的看客纷纷选边站，投票人数已达860余人。

最初，人们同情无奈出走的宋卫平，又一度转而指责宋卫平违背契约精神。孙宏斌虽始终对媒体保持沉默，却曾因对宋说的一句“你永远是我的大哥”被媒体披露，一时间赢得一边倒的舆论支持。靠近绿城方面的人士指出，孙宏斌此次对待媒体之谨慎小心，与宋卫平的随性而为形成鲜明对比，“宋卫平的公关团队只有一个，就是他自己”。

5月23日，融创中国与绿城中国在杭州举行的新闻发布会现场。 （新华社记者 王定昶/图）

江湖与契约

孙宏斌与宋卫平的首次交集，发生于2011年11月。当时，已多次向宋示好的孙宏斌，正式在无锡绿城卖下了一套房子，从此与宋建立了联系。

2012年6月，融创正式收购了绿城旗下分布于上海、苏州、无锡、常州及天津等5座城市9个项目的50%股权。这一次紧急输血，在当时极大改善了绿城的资金状况。

“好到穿一条裤子了。”一位接近宋卫平的人士说，今年5月交易期间，正值二人关系最融洽的时期。一位宋卫平挚友形容称，“如果当时有人愿意为你垫背上马，那个人肯定就是孙宏斌”。5月23日，股权交割协议签署后第二天的新闻发布会上，宋、孙二人的亲密举止自然流露，向在场所有人展示了二人相互间的信任。

这场中国房地产史上规模最大的交易，在兄弟义气的情怀笼罩之下，出人意料地出现了多处不规范操作。

在股权交割正式完成之前，融创方面已将此交易的62.98亿港币全部支付给宋卫平等相关方。据宋卫平夫人夏一波此前向媒体表示，其与寿柏年的股份已交割完毕，而宋卫平仅将绿城管理权交给了融创，股份并未完成交割。

11月24日晨间，融创发出澄清公告，表示在收购事项完成之前支付全部对价款项，旨在“是融创在收购事项上更加顺利，防止在交割完成前的过渡期内，所收购的集团的经营及表现受到任何不利影响”。

另一个焦点则集中在股权交易合同中诡异的“后门”：合约中竟没有规定违约条款。

绿城方面一位消息人士表示，合约中并非完全没有违约条款，只因表述含糊，无法起到实质作用。此前有媒体报道称，合约签订过程中，融创中国法务部和董事会成员明确反对不添加提前终止协议的惩罚性条款，但孙宏斌表示，“既然是兄弟，就没有必要加这个违约条款”。而有绿城方面人表示，双方是出于各自利益考虑，故意不约定违约条款。

上海大邦律师事务所律师俞智渊表示，该操作显然是不符合规范的。而即使是没有明确签订违约条款，在事实构成违约的情况下，责任方仍需承担违约责任。区别在于，若明确规定了违约条款，违约方需按照条款进行赔偿；若未规定，违约方仅需依照能够证明的实际损失进行赔偿，金额往往低于惩罚性条款可能规定的金额。

“中国的商业更多是江湖，而非市场；讲求的是道义，而非规则。”一位地产界人士这样感慨到。

香港证监会的意见，被认为是至今影响谈判结果的最关键因素。

11月，一家自媒体爆料称，为了回归绿城，宋卫平夫人夏一波向香港证监会举报宋卫平和孙宏斌为一致行动人，要求中止收购协议。夏一波后出面否认自己是媒体所称的“背后操盘手”，但举报信确实存在，据称，香港证监会已开始依据举报信展开调查。

俞智渊介绍称，按照香港证监会有关上市公司并购的规定，为了防止一股独大，被判为“一致行动人”的股东，股份需合并计算，一旦超过30%，该主体需承担“强制收购义务”。

这意味着，若宋卫平与孙宏斌被判定为“一致行动人”，孙宏斌将被迫提出全面收购要约，而这将迫使孙多付出200亿港元来收购剩余股份。有消息人士表示，此前孙宏斌频繁往返香港，实际上做着两手准备：一方面摸清判定“一致行动人”的可能性有多大，另一个方面积极找钱。

绿城另一大股东九龙仓的态度仍然“暧昧”，融创与绿城2012年的合并产物——上海融绿公司的去向也存在变数。“对宋来说，唯一的选择就是终止交易。”一位亲近宋卫平的人士称，无论如何，宋已经做好了损失30亿的准备。

绿城崇拜

宋卫平在出售绿城后专心经营二次创业建立的蓝城集团，投身更为轻盈的养老、代建及农业产业。11月24日，一位住建部领导到乌镇视察蓝城的养老项目，而此时谈判正在胶着，宋卫平已无暇抽身前往。

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的多位业主与合作方均称，没有了宋卫平的绿城，“真的就不是绿城了”。

宋卫平的个人气质，深刻地植入了绿城的基因之中，不可复制。在宋卫平眼中，他着手建造的房子，早已超越了“居所”的含义，而是“一个有春花秋月的地方，一个有桂花飘香的地方”，是“对社会，对人类生活的想象”。

而在身边员工眼里，这位性格鲜明的企业家常常处于“不可控”的状态，冲动、情绪化。

5月23日的新闻发布会上，宋卫平激动地表达了对宏观调控的不满，成了第二天众多媒体的头条。事后，宋身边的一位秘书回忆，“大骂政府”的戏码完全不在计划之中。发布会前一天，宋还信心满满地说，“放心吧，绝不会骂政府”，可即便如此，说到兴起，场面还是失控了。“要是可控可预测，老宋就不是老宋了。”一位宋卫平旧部打趣说。

在绿城中，对宋的个人崇拜并不鲜见。一位与宋卫平有7年交往，标榜自己为“老绿城”的股东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如果有一天宋总去要饭，我肯定也跟着去，我要到的第一口饭，也肯定给宋总”。即使是在普通的业主中间，也形成了“宋粉”“绿粉”等大批忠实拥趸，他们似乎给这个地产公司赋予了宗教般的意义。

这位理想而浪漫的地产大亨正在建立自己的精神帝国，他通过开展远多于一般企业的培训、讲座，试图以一种言传身教的传统方式，使他的理念在各层员工中得以延续。

在过去七年里，宋卫平带领下的绿城历经凶险，几度濒临破产。业界人士指出，此次的权杖动荡，也必将给绿城带来内耗。

好在如今的绿城仍富有生命力。2013年绿城集团新增的11个土地项目，全部位于沪杭和浙江其它地区。2014年上半年分别在杭州、江苏、上海等地新增5个项目，目前绿城集团包括在建以及待建共有109个土地储备项目。

宋卫平多次向南方周末记者提及最近取得的让他颇引以为豪的成绩：在2014年9月公布的中国城市居民居住满意度调查中，绿城的总分和其他七个指标全部第一，总分89.5。同时，绿城集团名列“2014中国房地产公司品牌价值TOP10（混合所有）”第二，品牌价值198.83亿元。宋卫平称，“十年内，不会再有第二个绿城，也只有我们，有可能在三五年内，将满意度做到95分，做到极限”。

在宋卫平回归绿城几乎已成定局之时，众多业界人士对绿城的前景表达了忧虑，属于绿城的黄金时代，或许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宋卫平自己似乎对绿城的生存并不担忧，逐渐宽松的宏观调控，也让他看到了些许希望。

但宋确实在思考接班人的问题。他曾以为孙宏斌会是理想的承接其衣钵之人，而如今，他不得不从头开始寻找。“至少下一次，找人，而不是找狼。”宋卫平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