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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了,迷路的抹香鲸

2017-03-29 10:04 | 中国青年报 | 手机看国搜 | 打印 | 收藏 |评论 | 扫描到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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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心提示:它的死本应是独自沉入海底,遗骨成为小型海洋生物栖息地。这种富有诗意的逝去被称为“鲸落”。

    3月15日,在广东惠州,经历了深港惠各界人士4天3夜的营救后,抹香鲸还是“走”了。视觉中国供图

    3月14日,在惠州附近海域,潜水志愿者正在查看抹香鲸的情况。视觉中国供图

闯入人类“领地”70多小时后,3月15日凌晨两点,一头雌性抹香鲸在大亚湾惠州港海域死去。

它的死本应是独自沉入海底,遗骨成为小型海洋生物栖息地。这种富有诗意的逝去被称为“鲸落”。

可它的“鲸落”,惊动了深圳与惠州两地渔政部门、深圳沿岸渔民、一家拥有400多名成员的海洋环保公益组织、一家潜水俱乐部以及中科院、中山大学、香港海洋公园等机构的专家。这些人汇集到它搁浅的海湾,竭力试图将它推回大海,当地的新闻媒体对营救过程进行了网络直播。

对于这种生活在深海的巨兽,人类的研究还非常有限。义工刘权在深圳“潜爱大鹏”海洋保护机构当了一年志愿者,能在海底种下成片珊瑚,能用一把小刀解救被渔网困住的海龟。面对抹香鲸,他泡在海里整整3天,也想不出劝它回家的办法。

它始终执著地冲向海岸,将自己推向必死的结局。

3月15日下午,人们用起重机将它的尸体吊离海面。14吨的庞然大物在空中显得单薄,血水从呼吸孔和嘴巴中倾泻而出,染红了整片海域。刘权站在红色的海水里,愣了很久。

被网缠住的不是大鱼,而是鲸

2017年3月12日中午,刘权和同事接到渔民的电话,请他们解救“大鱼”。当这群志愿者赶到深圳大鹏湾海边时,看见“大鱼”停滞在离岸两三公里的地方,被渔网困住,只露出黑乎乎的脊背,个头儿的确大。

他和两个同事潜进初春的海水,水冰凉彻骨,“就像穿着单衣走进冰窖”。青绿色的水体浑浊,能见度不到一米。他们离“大鱼”越来越近,隐约看到黑色的轮廓,它在挣扎。

靠得更近,刘权摸到它,看清它了。“这哪是鱼?这是鲸!”他想大喊。

随后赶来的深圳海洋世界专家证实,它的确是一头“濒危的抹香鲸”。

通常,抹香鲸的体长可达18米,体重达50吨。刘权同事孙子童的第一反应是害怕,可又想让它回深海。这个年轻的姑娘鼓起劲儿,爬到鲸背上,尝试割断困住它的渔网。她摸着鲸鱼的皮肤,软软的、凉凉的,却又担心它挥动的尾巴,“比独木船都大,绝对能把人打晕”。

人与兽都在害怕。后者挣扎起来,激起的急流险些把刘权冲走,他努力控制着身体,清除鲸身侧的渔网。网太多,剪断的部分随波浪散开,很快缠住他的四肢。

面对人类,抹香鲸好像明白了什么,张开嘴巴。刘权看到,在它拇指粗的尖牙的缝隙中,塞满了渔网。他伸手把网拽出来,剪断,鲸鱼口中已经磨出溃烂的伤痕,这个28岁的汉子觉得心疼。

他痛恨这些渔网,深圳的非法渔网上经常挂着海洋动物的尸体,保护区还收养着前肢因渔网缠住而坏死的海龟。

当天,渔网在抹香鲸身上留下的伤痕并不多,似乎是它飘到近海以后才缠上的。

半小时后,网终于溃破,抹香鲸很快游动起来。刘权美滋滋地拍了拍它:“赶紧回去吧!”

闻讯赶来的“潜爱大鹏”秘书长夏嘉祥回忆,就在几年前,深圳的渔民还会跟他炫耀,炸了30年鱼,每天花两元钱用两根雷管,就能炸出一吨鱼,“一辈子少说丢个三两吨炸药”。现在面对“大鱼”,他们却先求助和报警,“这种改变可得好好夸一夸”。

夏嘉祥曾组织渔民去东南亚看真正干净的海水,他不想让渔民把锚抛在珊瑚群里,就在海底打木桩,帮他们解决问题。慢慢地,渔民都信服他。

为了营救被困的抹香鲸,沿岸渔民阿才将自家的渔船交给大鹏渔政大队队长赵靓,他很害怕渔船被鲸鱼弄坏,但“救命更要紧”。

“离远点,慢点,别吓着它。”咨询专家后,赵靓给船队下了命令。他们的任务是隔离过往船只,将抹香鲸护送回深海。

巨兽却依然迷失,它掉头向大亚湾一侧的惠州海岸游去。下午6时30分,赵靓和惠州渔政交接任务。

返航时,赵靓心想:“这孩子可能只是顽皮,逛一会儿就回深海了吧。”

刘权也这么认为。从海水里出来,他下半身都冻麻了,可还是兴奋,“自己居然救了一条抹香鲸”。

直到当天深夜入睡前,刘权还在想着它。

他在海底见过野草般繁茂的海葵,见过闪着金光的鱼群,还和海龟久久对视过,但他从没近距离接触过抹香鲸。沉浸在喜悦中的刘权并不知道,人类从未成功拯救过近岸搁浅的抹香鲸。仅仅在英国,1990~2011年间,132头抹香鲸搁浅,无一例外,全部死亡。

在他熟睡时,他牵挂的那头巨兽正在扎进绝境。

当晚,赵靓收到惠州渔政的紧急通报:雾太大,抹香鲸跟丢了。

人们试了很多办法,但抹香鲸毫无反应

3月13日上午10点,刘权听见有人大喊:“鲸鱼快搁浅了,咱们走!”

没人知道头一晚发生了什么。上午8点,赵靓发现抹香鲸时,它趴在深圳坝光水域的小海湾里,离岸很近,将近三分之一的躯体都露在外面。

抹香鲸搁浅的原因至今无解。人们从成千上万起鲸类搁浅死亡事件中推测规律,发现这些巨兽十分脆弱。它们发出超声波,接收回声,依靠声呐系统定位、探路。一旦声呐失灵,鲸就变成了“聋子”“瞎子”。

疾病、误入过于平缓的海湾、太阳黑子异动引发磁场波动、人类的军用声呐、轮船噪声等都能让鲸超声波的反馈不再准确。有些鲸耳聪目明,但遭到攻击,或被轮船螺旋桨击伤,失去行动能力后,也只能被浪推到近海。

这只抹香鲸为何搁浅,专家仍在研究。他们一度怀疑它吃进了垃圾,可解剖发现,它胃里既没有有害物质,也没有病变。

再次跳进水里的刘权吓了一跳。水底全是礁石,距抹香鲸半米之遥。

巨兽知道自己身处险境,拼命挣扎,却使它离岸越来越近。

1.8米高、70公斤重的刘权使出了全部的力气,用手掌抵住抹香鲸的身体,想告诉它:“别再往这边游了!”鲸似乎懂了,动作放慢了。

中山大学的科研人员带来模拟声呐的设备。从理论上讲,这些装备能放出鲸鱼同类的声音,诱导它游回深海。但抹香鲸没有反应。

焦急的人们还想了“土办法”,在岸边敲击船体,制造噪音,希望惊吓可以促使它离开。

中科院深海所的海洋哺乳动物专家李松海博士参与了现场救援。事后回想起来,他叹了口气说:“能做的都做了,但所有方法都只是‘看起来可行’,缺乏实践基础,国际上也没有成功的先例。”

更多焦急的声音在岸边响起。市民汇集起来,七嘴八舌地吆喝、提意见,喊得撕心裂肺。

“它好几天没吃东西了!你们要给它吃东西!”

“能不能把它拖回海里啊!”

“一只鲸,把人们的爱心引出来了。”夏嘉祥说,“过去,人们有海洋环保的意识,但缺乏行动。人们在网上斥责破坏海洋的行为,却不习惯拨打渔政部门的电话举报。人们谴责日本、北欧捕鲸行为,却也将其作为食用鱼翅的借口。”

大亚湾保护区工作人员运来50多公斤冰鲜鱿鱼,将它们丢到抹香鲸嘴边,巨兽毫无反应。

李松海解释,且不论抹香鲸,即使是野生海豚,在人工饲养的头几天,都会拒绝已经死去的食物,这是人类无法理解的天性。

无力感裹挟着刘权,他只能不停地往鲸鱼身上浇水,让它的皮肤不要干裂,“别那么疼。”

晚上,涨潮了。抹香鲸再度掉头游往惠州港。一整晚,它一直在码头周围漫无目的地游弋。

22点,它实在游不动了,随波漂到码头的油污隔离带。只有换气喷出的水花显示它依旧活着。

他双手推着鲸的头颅,却无法阻挡它游向死亡

3月14日早晨,太阳升起,刘权再次跳进水里。抹香鲸离岸边只有十几米,几乎完全搁浅了,彻底失去两天前“机灵、活泼的样子”。

它的皮肤被干燥和晒伤撕裂,大片大片地脱落,坠入水中,黑黢黢的,有些足有手掌那么大。刘权凑近看,它浑身都是在浅海撞出的伤痕。头部溃烂严重,伤口白色的组织外翻出来,“看起来就疼”。

刘权好想摸摸它,却不知如何下手。他和它同在只有一米多深的水里,刘权的脚能踩到泥沙构成的大陆架表层,偶尔会被坚硬的礁石硌到。他不敢想象,这些石头戳在它身上,是什么感觉。

孙子童已经不忍心下水了。她觉得,抹香鲸就像患了抑郁症的朋友。身边的人全力挽留它,可是拉不住。

人们努力延续着希望。来自香港的专业兽医将装满抗生素的大针管递给刘权,让他给抹香鲸注射,单针头就有十多厘米长。刘权以为抹香鲸的皮肤像海绵,扎进去才知道像木头一样硬。他下狠手把药剂推进去,担心抹香鲸被弄疼。可巨兽连轻微的弹动都没有,或许根本没力气了。

按照李松海的指示,救援人员用吸盘将电极放到抹香鲸头上,刺激它的听觉,记录它的脑电波反应,测试声呐系统是否正常。

“或许是现场太嘈杂,或许是头部的脂肪太厚,阻碍了脑电信号的传输。” 李松海几乎读不到任何信号。历史上,人类还没有机会做这样的实验,没有经验,也不知问题出在哪里。

抹香鲸的状况越来越差了。下午,它就像濒死的病人一样,先是频繁、急促地呼吸,喷出矮小的水柱,然后陷入长久的沉默,呼吸越来越慢。

刘权还想救它。14点,抹香鲸距离岸边只有5米,可还在执着地往岸上游。刘权的双脚深深扎入泥沙,双手竭力推着鲸头。一人一鲸,做着关于生命的最后对峙。然而,在鲸鱼巨大的身躯面前,人的力量微不足道。刘权被推着,一步步退到岸上,巨兽则一寸寸逼近死亡。

它已经游不出直线,只会侧着身子打转。这和濒死的海豚相似,失去平衡是这些海洋哺乳动物即将逝去的标志。

15点,它完全搁浅,厚重的身体拍在泥地上。现场专家经过讨论,认为它存活的概率很低,准备在它周身设置一圈防护网。

在搁浅时,巨鲸会承受巨大的痛苦。它们的骨架十分脆弱,一旦失去浮力,内脏便挤压在一起,造成破损,甚至爆发严重的内出血。

出人意料的是,22点,随着潮水上涨,抹香鲸忽然一鼓作气,向深海游了200多米,完全脱离了搁浅区。

刘权所在的公益组织微信群内,人们开心得“要炸开了”。海岸边的志愿者兴奋地通报:“暂时没有搁浅危险,它游出去了!”

然而,凌晨两点,伴随一阵剧烈的抽动,抹香鲸翻倒在海水中,死去了。

天亮后,两艘艇缓缓驶来,将它的遗体拖到了惠州港远洋货轮码头。在那里,平时承载集装箱的巨型吊机将把它抓起,放到前往解剖场地的货车上。上百人在岸上围观,刘权则在血红的海水里默默注视着。

他苦笑着说,如果可能的话,宁肯自己没参与这场救援,也从来不认识抹香鲸。

它离开后,刘权发现,自己根本放不下。他不敢让自己闲下来,害怕脑海中出现抹香鲸的身影。“就像一位罹患癌症的亲人,你想拯救它,但无能为力,只能看着它走,然后自责。”

3月16日,厦门市水陆生物研究所所长童慎汉的团队对它进行了解剖。人们这才发现,一只两米长的鲸鱼宝宝蜷缩在这头母鲸腹内,只差几天就要诞生。它已经成型,除了皮肤还没长成,完全是一个帅帅的抹香鲸小伙子的样子。

刘权得知这个消息时,几乎要崩溃了。抹香鲸每4~6年才能孕育一个单胎,很少出现多胎,孕期至少一年,哺乳期可达两年。

有人邀请他观看解剖,他原本答应了,因为迫切地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害死了它。最终,他还是不忍心去,“希望脑中遗留的它是完整的。”

为了纪念这头短暂相逢又草草分别的巨兽,“潜爱大鹏”的义工给它起了名字,叫浪花。刘权说,这是希望它的灵魂能踏浪而归,回到大海深处。

这头10米长,14吨重的巨兽将在半年内被制成标本,并在惠州展出。它和儿子将成为我国首对抹香鲸母子标本,而未出世的“小男孩”则让人类首次获得抹香鲸胚胎骨骼图片。营救它们的过程已经被拍摄剪辑成纪录片,用于科普宣传。

刘权还记得用手推着抹香鲸巨大头颅的感觉,即使再见面时,它已经变成静默的标本,他仍想再拍拍它,就像久别重逢的老友一样。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程盟超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17年03月29日 11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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