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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做的,是开拓万古之心胸

2017-03-24 13:52 | 北京青年报 | 手机看国搜 | 打印 | 收藏 |评论 | 扫描到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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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心提示:很多人认为钱先生怪,其实钱先生一生俭朴,语言也简洁,文字更加吝啬,他是一个不愿意浪费一分一秒的人。掌握这个概念,就可以知道钱先生的很多行事并不是怪,他就是这个习惯。

1990年秋,钱、杨二位先生看望院计算机室工作人员,该办公室紧邻院报告厅。左二为栾贵明,右一为田奕

钱锺书、杨绛先生学部的宿舍平面手绘图,《管锥编》即在此出世

钱锺书写给院领导的信

口述:栾贵明(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

采访:本报记者 王勉

“你的老师不是我 是图书馆”

(初春三月,在房山区长阳镇扫叶文化公司的院子里,花卉悄悄地绽放。大病初愈的七十多岁文化学者栾贵明笑意盈盈,一落座就被问到这样的问题:“您是怎么和钱锺书老师相识的?”)

1964年我从北大中文系毕业,分配到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工作,全班二十几个同学只分了我一个。我特别高兴,因为知道钱锺书在那儿。我在中学时代就读过他很多东西,在北大的五年又把中文系图书馆钱锺书名下的书都读了,《围城》、《谈艺录》、《人兽鬼》、《写在人生边上》,都不是读一遍,很崇拜。

毕了业到文学所我就想找钱锺书。很快,有一天偶然碰到他,他略问我一些就说出了我的全部家世,我一点儿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的。钱先生说,可以星期二上午到图书馆找他,他一定在。下一个周二我果然在图书馆找到他。他已经早到了,一个人站在书架前看书呢(笑)。(“看的什么书?”)看《丛书集成》。

我就向他借书。他说:“你误信了,我没有写新书。”我说钱先生您得多指点我。他说:“你的老师不是我,是图书馆,你就经常到文学所的图书馆来看书。”

所以1964年冬,四清运动之前,我就在文学所的图书馆里看书。钱先生后来指着一部书说:“你就看这部书。”我以为他是随便指的,后来知道不是,他指的是《太平天国史料》,就是罗尔纲编的那六册。他说:“你争取看,看完再去下放。”

我在文学所工作38年,跟随钱先生34年半。(“干校的时候在一起吗?”)也在一起。(“据说钱先生不会划火柴?”)钱先生不会干活,在干校让他烧茶炉,他不会划火柴,更不用说点火和封火了,真把钱先生难死了。我在旁边看着不敢帮,帮了就得被叫到连部去批评教育,会被说“你干吗?那叫思想改造,知道吗?你帮他干活你也帮他改造啊?”后来钱先生会划火柴了,60多岁的时候。在干校还让他取信件,那时候他走路很快,疾步如风。

在干校,他还是一个很乐观的人。之前他比较担心安全问题,但我整天盯着他,我们睡在一个大宿舍里,什么事我都看着呢。后来钱先生从干校提前回来,比最早回来的那几批晚了五个月。本来国务院是要调他回来,但干校就是不让他走,所以钱先生是第四批回京的。

“我不想当政治家时间就是我的生命”

(“他在干校那儿状态怎么样?”)钱先生当时不想什么,常和人聊天。他能和所有的人聊起来,一说话就围一堆人。一些人对钱先生有这样那样的意见和攻击,但是当面都不敢。钱先生太风趣了,有时说话也噎人,但说得很巧妙,不得罪人,噎的基本是和他同辈的学者,都不是他的对手。还动不动就给人起个外号,很写实的那种,一叫全连就知道了。但是对晚辈他是非常爱护的。

(“打五一六运动时把钱先生卷进去吗?他有事吗?”)钱先生绝对不会有一丁点儿事。他说得很清楚,他说:“贵明,咱们不当政治家。人各有各的行业,非让木匠去打铁,打得好吗?我现在是搞文学的。”

钱先生也不可能当右派。他还劝过他的父亲钱基博老先生,1957年3月,他就给他父亲写信,说:从今以后应闭上嘴。他父亲当时在武汉。老先生忍不住,左想右想:让我不说,没让我不写呀,就写了万言书。到10月份,结果还没宣布,老人家就病逝了。

钱先生也对文学所的人说过不要多说话,劝告过不少人。钱先生不是搞政治的,但是他明白得很,他也有反对意见,但是他认为社会进步是缓慢的,只要有推进就可以。他认为:“我没必要说,因为我不想当政治家。我说了会耽误我很多时间,我的时间就是我的生命。我要把天下的书都读尽,把中国文化看透,把西方文化也看透。”这是他的逻辑,一生如此,事情他都清楚得很,可说可不说的他都不说。他始终说:“我不想当政治家,当政治家就要做好一切准备,可是我没有这个技巧。我想做开拓万古之心胸的事情。”钱先生是这样一个人。

很多人认为钱先生怪,其实钱先生一生俭朴,语言也简洁,文字更加吝啬,他是一个不愿意浪费一分一秒的人。掌握这个概念,就可以知道钱先生的很多行事并不是怪,他就是这个习惯。

他唯一一次发火 因为我拆了他的门

(“请您说一说钱先生80年代就任社科院副院长时的情况。”)钱先生当副院长的条件是不要秘书,不要陪伴的工作人员,不要汽车,不要办公室。我一听说就说不能不要汽车呀,我总骑车带你太不安全了。(“骑车带钱先生?”)“文革”期间带钱先生看病,那时候他60多岁,住在学部大院,生病多,发高烧,气喘。我那时30多岁。他一病,我就接他去医院,路不远,就是去同仁医院。他不会像好多人那样等骑车人骑起来再跳上后座,病着更不可能了,所以总是他先坐上我再蹬起来。钱先生不是很沉,比起文学所其他领导好带多了,骑起来不太费劲,但是我带钱先生真是万分紧张啊,主要怕把他摔了。

(“您和钱先生相处这么多年,有不愉快的时候吗?”)我和钱先生有缘,知心,很多事不用废话,互相就明白了。钱先生有一个书桌,抽屉坏了好几个,底儿掉了,每次去我都得帮他掏抽屉,放进去的东西都漏下去了。好几次专门为这事叫我,说让贵明来给我掏抽屉。

那时候我写《四库辑本别集拾遗》,得了一些稿费。这套书钱先生也费了好多心思,是他用心血指导我做的,但他一定让我署名。这些稿费我如果给钱先生他会不高兴,会恼火生气,所以我就给钱先生买了一套《全唐文》。

之后我又到友谊商店,买了一对沙发、一个茶几和一个书桌。我带了三个人用车把东西搬到南沙沟。那张桌子特别好,后来钱先生一直用,他故去后杨绛先生接着用,现在在故居里。但是有一点儿大,左挪右挪都差一点儿进不去屋,没办法,只好商量着把门拆了。拆门的声音比较大,钱先生听见就出来看,看了一下,一句话没说,一转身回了自己屋,“砰”一声把门撞上了。杨先生说:“贵明,这回你捅娄子了,你钱先生火了,你看着办吧。”

我赶快推钱先生门,一推,锁上了,怎么说也不开门,就这么20分钟,我们赶快把门装上。后来我说:“钱先生,您再不出来我们中午在您这儿吃饭啊。”钱先生说:“没你这么不要脸的。”然后把门打开了,烟消云散。这么多年他唯一一次发火,那次把我吓坏了。

事情过后我再去时,钱先生说:“贵明,咱们是知心的人,以后你可不能这么干。”我一听这还是对拆他的门不满意。杨先生在旁边就说:“人家辛辛苦苦给你买来,你看你发这火。”我说:“杨先生我绝对不冤。”钱先生说:“贵明,你记仇吗?”杨先生说:“栾贵明是有名的不记仇。”(“杨先生打圆场。”)是啊,因为杨先生知道我在文学所为钱先生的事被冤枉从来不言语。

《四库辑本别集拾遗》我写了一篇2万字的序,钱先生给缩写为800字。(“您觉得改得好吗?”)好啊,都是精华。曾经有一位研究汉学的美国客人特意来找我,说他看中国大陆文学的研究文章,这一篇800字的是最好的。但钱先生也一再说:“没有你的两万字,我写不出这800字。”800字小文主要是用几个观点对《四库全书》做了一些评价,写得非常到位。

1949年以后,钱先生的后34年,做了多少事情啊!最大的事,用了12年时间,也就是1952年到1964年,翻译了《毛泽东选集》。我最近在收集资料,读到其中一条特别感人。有一位德国人,中文很好,他读了中文本的《毛泽东选集》,他讲,我怎么觉得它的英文翻译那么好啊!我没有看过那么好的英文,甚至比英国人的英文还要好,你们作为中国人知不知道?我当时就是一愣。(“钱先生自己怎么看《毛选》的翻译?”)他说自己尽了最大的努力,别人谁也做不到。现在有种说法说钱先生没有翻译著作,我觉得是非常不公正的,《毛选》英、法两个版本都是他定的稿,后来《毛主席诗词》也是他翻译的。

《管锥编》的诞生地

现在成了报告厅

(“钱先生的《管锥编》是在社科院学部的住所里完成的?”)是的。你知道60年代有一段时间有所谓的“掺沙子”吗?就是一个单元里再住进一户人家,钱先生、杨先生也遇上了,后来就产生了矛盾,吵起来了。我在事情发生的三四分钟就到现场了。这件事发生的原因,他女儿钱媛未必知道,我是知道的。钱先生自己认为是一件不值得一提的事,后来被炒得很严重,其实根本不成为个事,后来杨先生接受了大家劝告,从自己集子里删掉了那篇文章,但也不是表明学部文学所没有过错。

这件事后钱先生搬到学部大院,房子不大,十几平方米,中间用布帘做了隔断,厕所是公用的,条件很差,从1973年12月到1978年。那个地方后来被拆掉做报告厅了。(“要拆掉的时候,您提意见了吗?”)我也是说说而已。我说你们真舍得,这是《管锥编》出世的地方啊。现在报告厅主席台的位置差不多就是钱先生写《管锥编》的地方。

(“《管锥编》出版顺利吗?”)不顺利呀,《管锥编》的出世可以说曲折而困难。《管锥编》的手稿摞起来有半人高,都是钱先生自己誊写的,后来交到中华书局。(“《管锥编》的校样钱先生看过吗?”)校样钱先生看过,稿子没再见了。我现在正写《大书出世》快完成了,中心内容就是环绕着《管锥编》写的。

(“对《管锥编》的产生年代也有过一些讨论。”)是。《管锥编》最开始叫《管锥篇》,大家认定是“文革”以后钱锺书完成的稿子,这是错误的。这个我有很清楚的记录。钱先生1972年3月12日回到北京,《管锥编》的第一个字是从14日开始写的,到1975年年底,稿件完成。《管锥编》是完成于“文革”中的。

一个数学只考15分的人

带出一个计算机项目?

(“钱先生晚年领导学生做了中国古典数字工程?”)1984年钱先生提到数据库想法的时候,我连电脑是什么都不知道。(“他的这个想法是从哪里来的?”)是从钱瑗那儿。钱瑗到英国做访问学者,写信时就向钱先生介绍了英国的莎士比亚系统,回国后说得更详细,说英国那边要查莎士比亚,用电脑检索,查什么有什么。这是钱瑗带回来的第一号新闻,一下就把钱先生迷住了。

而当时我们正遇到困难。1982年钱先生决定上马一部《宋诗纪事补正》,选入宋代近三千多位诗人的佚诗,收集起来很难。1982年钱先生把这件事交给我,我做到1984年,做不下去了。钱先生说我给你想个办法,咱们用电脑吧。我说什么叫电脑?

钱先生和我说的事在我这儿从不过夜的。当天下午我就沿着三环路骑着车找,在人民日报社的路口看到正有一个电脑展览会,是保定计算机厂举办的,很小型,就几间办公室似的屋子做展厅。他们在那儿开展览,没人看,我去了,问得还很详细,当天我回家已经夜里11点了,到家门口看见三个穿着黑衣服的彪形大汉,吓我一跳。其中一个说:同志您不认识我了?原来是保定计算机厂的。白天他们看我问得仔细,又是社会科学院的,就来看看有没有合作的可能。我把他们让到家中,一直谈到第二天早上。之后就达成了协议,他们说没钱不要紧,可以先借给我一台电脑,他们帮忙安装。那时还没有PC机,装的是一台苹果系列的,软盘外置,第一个硬盘只有10兆,当时价值五六万元,放在我家里。

社科院的很多人都有过疑惑,说钱先生一个数学只考15分的人,怎么可能出一个关于计算机的项目?我们因为和钱先生交往很多,在整理文献的过程中有一个特别深的体会:真正做过文献整理的人,太知道电脑是可以帮助他的。

钱先生后来说过:“贵明,你们做下去吧,我不能陪你们到底了,你们会遇到很多困难,但是遇到困难时你们总能想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也自然会有天兵天将来助你们。”文学所年轻人田奕90年代初写过一篇文章,在《人民日报》发表,叫《电脑里的唐诗》,钱先生在文末加了一句话:“能帮助人的电脑需要人的更多帮助。”很多人不理解,其实真的是最简单的真理,到现在还有人不明白。

钱先生立了做数据库的十大原则,最有名的一条是:你们只能做裁缝,不能做外科医生。他说中国搞古文献的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好表现自己,你们一定要素心。

(“钱先生看到数据库的成果高兴吗?”)特别高兴,这个项目获得了90年代国家进步奖,我们还培养了一支队伍做这个事,在钱先生口中是“咱们的事”。他特别高兴,还给院里大领导写了信。

2007年我们成立了扫叶公司,是自筹资金,现在有20人左右。“扫叶”的由来,一是源于钱先生所说的“扫叶都净”,另外是行内话“校书如扫落叶”,还有,我们希望把散落在文献中的典籍像扫落叶一样一片一片扫起来,收集起来。现在学生们就根据钱先生的思想稳步前进,取得了许多重大成果。我们觉得每一字一句、每一分每一秒都要感谢钱先生。钱先生的智慧和品格,三十多年一直支持着后继者。

临终

钱先生准确的故去时间是1998年12月19日清晨,在北京医院。那一夜我没睡,一直在他身边陪着。因为首先我得看着不能给老爷子做气管切开,这是他生前一再嘱咐的。(“钱先生生前都做了什么嘱咐?”)很多细节都有嘱咐,比如不搞遗体告别,不开追悼会。还让我打听过骨灰都有什么处理方法,我打听了,告诉他有哪几种,他说他要跟大伙的麻袋走。

(“钱先生当时生病的情况怎么样?”)他到最后还有五个多月时说不了话了,靠眼神交流。(“脑筋清楚吗?”)脑子一直清醒,就是说不了话或者懒得说话。

去世当天凌晨2点他的心脏就已经时断时续了,有五六个大夫和护士一直在。田奕白天就和我说:我今天感觉不太好,您是不是去看看?然后就把她手机给我了。(“钱先生去世的消息当时就告诉杨先生了?”)我用这个电话陆续向南沙沟汇报,去世的消息杨先生是早上才知道的,我们给家里打电话,阿姨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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